虎媽教子術是迫害兒童?

吳澧 旅美學者
原題:虎媽戰歌
最近,耶魯大學法學院教授蔡美兒在美國投放了一顆精神原子彈。她在《華爾街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為什么華人母親勝一籌”——其實是她的新書《虎媽戰歌》(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的摘錄——聲稱華人家庭的嚴厲管教,讓孩子在美國表現杰出(比如她強制兩個女兒學鋼琴和小提琴),而西方父母則在“尊重兒童個性”的口實下放棄了自己的責任。大爭論立即爆發。據《時代》雜志報道,短短幾天內,全球有百余萬人在網上閱讀了相關消息,有5000多人發表評論。
筆者便去書店購書,但架上無貨。一位年輕男店員很激動地說:這女人迫害兒童!盡管她沒有體罰孩子,難道精神迫害就是允許的嗎?他說他有四分之一華人血統,知道什么是華人教育。看那副“憶中式管教之苦,思美式放縱之甜”的樣子,我轉移話題,指著他的名牌問:“那你從哪里得來的猶太名字Aaron?”他說母親是猶太人。我說蔡美兒的丈夫也是猶太人。聊了一陣華人和猶太人的匹配之處,他去倉庫里翻出僅剩的一本《虎媽戰歌》。
蔡美兒上一次出書,是2007年的《帝國盛世》。她在書中提出一個觀察:歷史上支配性的大國,從古羅馬到當今美國,還有中國從太宗到玄宗的大唐盛世,都以一種政策性的寬容,吸引國內國外不同文化背景的才智之士為己所用。從這一觀察出發,蔡美兒認為中國不會成為美國那樣的支配性全球大國。《虎媽戰歌》這本書,或許可以算作她的大國觀察的家政應用:怎樣結合不同文化的長處,培養杰出人才。
關于這本書,像所有網上爭論一樣,只是用歸納出來的簡單口號劃出分明的戰線,讓沒有時間或懶得審查第一手資料的人也能“發現”自己的立場。歸納過程略去了無數細節,而真正有意思的生活,往往就在這些細節之中。如果仔細閱讀《虎媽戰歌》,會發現這本書寫的并不只是中西文化之爭,更是有傳統和無傳統的區別。
蔡美兒的家法依托著一個悠久的傳統。她說蔡家祖先曾為明神宗管歷法,筆者給她算來,或許其先祖還與利馬竇爭論過中西歷法。她的父親蔡少裳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頗有名氣的計算機教授,她自己也是名牌大學教授。蔡美兒甚至引用了“富不過三代”的老話,說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在富裕生活中退化,必須對她們嚴格要求。雖說女兒傳承并非華夏古禮,考慮到她父親只有四個女兒,而蔡美兒是老大,倒也可以理解;而且由于是雙語家庭,她可以讓兩個女兒中文姓蔡,只在英文里冠其父姓Rubenfeld,所以也算是繼承了家族的姓氏。
這是海外華人的特點。他們的文化傳統并沒有被革命摧毀,他們仍然有傳遞文化火炬的歷史使命感。因為背靠著華夏傳統,又有強烈使命感,所以蔡美兒很肯定地認為自己知道應該趕著孩子做什么。這種肯定性,正是美國家長所沒有的。他們不能肯定自己想為孩子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他們只能舉著“尊重兒童”的旗號讓孩子自己選擇,他們根本學不了蔡美兒。
不久前,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休伯特·德賴弗斯、哈佛大學教授多蘭斯·凱利合出了一本討論西方哲學的書。他們說,過去100多年來,西方從宗教走向世俗,不再有一個統一的傳統為人們提供生活的指導。人們缺乏做出重要選擇的倫理基礎,每個人必須自己為自己發現生命的意義。不幸的是大多數人做不好這件事,由此導致普遍的憂慮。
其實400年前的莎士比亞已經寫過了。王子哈姆雷特在威登堡大學讀哲學,那是馬丁·路德身為神學教授,掀起宗教改革巨浪的地方。王子在劇中對一系列社會現象和思想爭論作了無數質詢,他是一位開始懷疑神學的人文主義者。代價是他失去了傳統,不知如何做出重要選擇,他甚至無法決定是否應該為父親報仇。
德賴弗斯和凱利說,美國人的補救辦法是抓住眼前的席卷性事件,比如體育比賽時突然進球引起的全場騷動,球迷們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當蔡美兒的二女兒終于爭得自我選擇的機會時,她所選的確實是體育運動——女選手很出風頭的網球。
孩子既然大了,既然在美國,最后還是要讓她們走美國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