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苗家的“兒童節”
我生長在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一個苗漢雜處的小山村,這里的八月十五不是“中秋”。人們不拜月,不祭月,不賞月,不需要月餅,和團圓無關,也幾乎和成年人無關。苗鄉的八月十五,是孩子們的節日。
因此,有人說,八月十五,是苗家的“兒童節”。活動的主體是未成年的孩子;活動的主要內容是“偷”——偷南瓜,煮稀飯,偷水果,飽口福。
八月十五正是山村瓜果飄香的時候。黃澄澄的南瓜、青翠的西瓜、瑪瑙般的葡萄、火紅的石榴還有柚子、柑子、棗子、梨子等五彩繽紛的時令瓜果,在山村農家的房前屋后、田邊土角,放肆的爭奇斗艷。這時的山村,繽紛的色彩恣意泛濫。那不時隨風而至瓜果清香,常常勾引得孩子們口水直流。山村的果樹大多種在房前屋后、田邊土角,很少有商品化的果園。各家的瓜果大多是種來自己吃的。若是在平時,孩子們就是怎么饞,也不會隨便摘別家的一個梨子、一顆葡萄。只有在八月十五這天晚上,他們才可以大膽的去偷。因此,我們小時候,最盼望的節日有兩個:一個是過年,另一個就是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這天晚上,小孩們除了偷南瓜,還可以偷一切可以生吃的水果,其他的東西是不能偷的。偷來的東西要以能吃完為原則,而且只能在野外吃,絕對不允許帶回家。這種偷瓜摸果的行動,是不允許成年人參加的。一般是你偷我家的,我偷他家的,他偷你家的。活動的重頭戲是必須要偷到一個老南瓜,然后才想法去偷其他水果。而且,說“偷”那就只能是偷,如果被主人發現,那是要跑的。跑的是真跑,而主人往往只是象征性的追追。主人雖然只是象征性的追,但野地里荊棘叢生,孩子們逃跑時,難免被絆著摔著。大人們怕孩子們出危險,往往把危險地方的瓜果摘了,而把好走好拿的地方的瓜果故意留下一些給孩子們偷。
每年快到八月十五的時候,孩子們就忙碌起來。每天利用上山砍柴割草放牛的機會,悄悄的四處尋覓,看哪家地里有老南瓜黃得好,哪家的地里果樹結得多、熟得透……為八月十五晚上的“偷竊”活動,看好路線踩好點。假如發現一個又大又黃的老南瓜,為了防止別的小孩捷足先登,還要用雜草把老南瓜掩蓋起來。
我們那里過八月十五,有兩個人很有名。一個是小孩,叫老當,我們都叫他“當”或者是“當當”。他個子小,身手敏捷,上樹下樹象貓一樣快,而且悄無聲息。再難爬的樹在他眼里都是小菜一碟。他鬼點子多,別人偷不到的他能偷到。每年八月十五,孩子們都喜歡和他做一伙。還有一個是大人,我們叫他黃二伯。他家有棵柚子樹,結的柚子又大又甜。這柚子樹就長在他家的院壩邊(屋門口的平地叫院壩)高坎上。他很“摳”,每到八月十五,剛吃晚飯,他就拿顆凳子,坐在柚子樹下抽旱煙。直到估計孩子們都偷到東西、開始野炊煮南瓜稀飯了,他才進屋睡覺。孩子們很難偷到他家的柚子,背地里就叫他“黃世仁”。
有一年,快到八月十五的時候,我們幾個小伙伴一起去砍柴。“當當”說,今年我一定偷“黃世仁”家的柚子給你們吃。我們都不信,說他吹牛。他說,不信我們就打賭。偷來了,你們幾個幫我砍一扛(一捆)柴;偷不來,我幫你們一個砍一扛柴。有這樣的好事誰不干?我們都說,要得!
到了八月十五這一天,我們草草吃完晚飯就出門了。要好的伙伴到齊后,“當當”說,我今天晚上只負責偷“黃世仁”家的柚子,其他的你們幾個自己搞。但他讓我和阿泡先跟他一起去。阿泡是“當當”的堂妹,那時只有十來歲,眼睛水靈靈的,象個洋娃娃。于是,大家便分頭行動起來。走到路上,“當當”說,你們兩個從前邊去,我從后邊去,然后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你們看我上樹了就離開。我和阿泡按他的計劃,從大路直奔黃二伯家。黃二伯果然坐在柚子樹下抽煙。他看到我們兩個不由得警惕起來。快走到他面前的時候,阿泡突然一跤摔過去,然后就大聲哭起來。黃二伯一看孩子摔哭了,就趕忙走過來,把阿泡扶起來,說,哎呀,你這娃娃怎么走路不看路?摔著哪里了?我看看。就這功夫,只見當當已悄悄溜上樹了。我示意阿泡,詭計成功。她于是干嚎兩聲就對黃二伯說,好了,沒痛了。就一溜煙跑了。黃二伯還在后邊大喊,跑慢點,小心摔著。
我和阿泡跑了,當當就在樹上貓著。其他的人就偷南瓜的偷南瓜、偷梨子的偷梨子、偷葡萄的偷葡萄。把這些偷來東西全放到事先選好的一塊草坪上,然后才回家拿來鍋子碗筷和大米、鹽巴、白糖等炊具和調料。在月光下開始野炊。伙伴們一邊煮著稀飯,一邊吃著偷來的水果。每一樣水果也都給當當留一份。我們唱著跳著,在村外的野地里盡情的打鬧嬉戲。山村的四周,散布著星星點點的野炊火光。鄰近的幾伙人之間還相互“串門”,炫耀各自偷到的好東西。秋夜的涼風搖曳著山野的樹木花草,如水的月光和孩子們的歌聲笑聲在山村的夜空里彌漫著,流淌著。
大約十一點過,我們的稀飯快煮好的時候,當當一手抱著一個大柚子,英雄般向我們走來。伙伴們看他滿載而歸,都報以熱烈的歡呼!臨近的幾伙小伙伴得知當當竟然偷到了“黃世仁”家的柚子,無不嘖嘖稱贊,并投來羨慕的目光。
第二天,當當智取“黃世仁”的故事,就傳遍了小山村。我們幾個也心甘情愿的給他砍了一大捆柴。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還在興高采烈的談論著昨晚當當的英雄壯舉。突然,一個聲音從后邊傳來:“哦,原來是你們幾個鬼崽崽偷了我家的柚子,這回我可抓到你們啦!”我們扭回頭一看,“黃世仁”就在我們后面。一個兩個嚇的面紅耳赤的。看到我們那樣子,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鬼崽崽,我們不是怕你們偷。那樹子長在坎坎上,危險得很。萬一你們不小心掉下來咋個做?”然后問我們,我家的柚子好不好吃?我們說太好吃了!他說,那今天晚上你們來我家,我打幾個讓你們吃個飽!說完,他超過我們,徑直走了。望這他那遠去的背影,竟是那樣的和善慈祥。此后,我們就再也不叫他“黃世仁”了。
村里的八月十五,也有一項和大人們有關的活動,但這個活動往往好多年也遇不到一回——就是“送子”。假如村的某對夫婦結婚多年還沒有生育,那么村里的大人們就會悄悄的邀約一些人,在八月十五這天晚上,去給這對夫婦“送子”。他們先去偷一個長圓形的南瓜,然后把南瓜裝扮成小孩的模樣,在這家人不知道的情況下,突然送到他家。他們在把“瓜人”放在這對夫婦床上的同時,將西紅柿捏爛到床上。一些人隨即大喊:“娃娃阿屎了,娃娃阿屎了!”另一些人則學小孩聲音,哇哇的哭。這家人則十分高興的把“瓜人”接過去,抱在懷中。儀式結束后,這家人馬上準備酒菜,請送子的人喝酒。就在孩子們在野外盡情狂歡的時候,大人們也在盡情的喝酒劃拳。村里村外恰是一個歡樂的海洋。
第二年,如果這對夫婦真的生了孩子,那他家就還要再請送子的人喝喜酒,以示感謝。
這就是苗鄉的八月十五。沒有月餅,與團圓無關。她不需要圓月承載聚散離合的浪漫與沉重。在孩子們眼里,這天的月亮只是他們狂歡的旁觀者和見證人。苗鄉的八月十五純凈透明、天真清純。
童年的時光一晃而過,但家鄉的八月十五卻成了我心中永遠的兒童節。后來離開家鄉到外面工作,也入鄉隨俗,過起中秋來。但無論我怎樣投入,面對那越來越貴的月餅和那越來越渾濁的月光,怎么也找不到聚的快樂和散的惆悵。只有那山鄉的月色依然頑固的在心頭無邊無際的彌漫著、流淌著。
轉眼又是八月十五了。不知道,八月十五的月光下,還有沒有山鄉孩子們野炊的篝火?也不知道,黃二伯家的那顆柚子樹是否還安然無恙?(宋永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