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析足球少年之死與中國足球之死
足球少年之死與中國足球之死
“像孩子依賴著肩膀,像眼淚依賴著臉龐,你就像天使一樣,給我依賴,給我力量。你是天使,你是我最初和最后的天堂。”當現代快報記者撥通母先強先生手機,彩鈴傳出五月天《天使》的樂曲旋律。
當天,他的“天使”——那位被教練毆打致死的14歲足球少年完成了尸檢。
“他球踢得很好,拿了好多獎牌。”痛失愛子的母先強聲音綿軟低緩,像祥林嫂一般重復著這幾句話。他希望,類似悲劇從此絕跡,萬不可再波及其他孩子。
其實在中國,教練員打罵小球員已經是“可以言說”的秘密,是足球基層訓練中通行的家法。家法造成了一位癡迷足球的希望之星的離去,給日益萎縮的中國足球少年人口做了一次減法。人民網就評論道:少年走了,中國足球更寂寞。
這位重度昏迷二十五天后遠去的中國足球少年,能夠喚醒“重度昏迷”中的中國足球嗎?
曾有教練鞭打孩子
時間撥回到7月24日中午。重慶楊家坪中學,39攝氏度高溫。
該校足球隊教練林林讓孩子圍著操場跑七圈。母詩灝中途上了個廁所,林林認定他故意偷懶,盛怒之下對其進行了十分鐘持續毆打。目睹全過程的孩子說,“教練一腳踹倒了他,母詩灝后腦勺著地當時就昏過去了,教練以為他是裝的,又抬腿向他身上踢了幾腳然后走了。后來我們看母詩灝嘴唇發紫,就報告學校了。”
8月17日,母詩灝離開人間。
“我到現在還琢磨不透,我想不通。”8月20日,母詩灝父親母先強接受快報記者采訪時仍無法接受這一現實:“希望以后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這在足球史上也是首例,上百萬人都在踢球,我家孩子怎么會……。”
記者問母先生,之前有沒有聽孩子說起過教練打人的事。母先強回答:“聽說過。當時覺得教練打孩子也是很普遍的,沒太在意。在林教練之前,有教練也打過他。那時候是用鞭子抽的。”
記者再問:“有沒有猶豫過讓孩子放棄足球呢?”
“我從沒猶豫過。我不太慣著孩子,對小孩要求很高。而孩子也很喜歡足球,足球悟性很高。我覺得他可以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謀求更高的發展。”母先生說。
母詩灝的偶像是貝克漢姆。2006年,他因踢球三次骨折。母親周成菊心疼極了,想叫孩子別再踢了,但拗不過兒子苦苦哀求。2007年開學時,父母將他從老家貴陽送到足球特長學校重慶楊家坪中學讀初一。
周成菊介紹說,家人本想等灝灝念完高中送他去國外深造足球。為此,家人已籌措了一百萬元。
沒想到,視足球為生命的灝灝,竟被足球奪去了生命。“希望學校以后重視這個問題,保護好孩子們。”母先強最后對記者說。
足球評論員黃健翔在被快報記者問及此事時痛心地說:“作為父親,我更能夠理解孩子的父母此時此刻的悲傷。”
施暴教練要出成績
但80后教練林林當時并不能理解孩子的肉體之痛。施暴后,他若無其事般走開。當發覺問題嚴重,他對母詩灝父母謊稱“孩子是自己摔昏的”。直到有同學告知母家真相,林林才承認是自己所為。事后他曾到醫院向母詩灝父母磕頭謝罪。待一周后尸檢報告出來,林林的罪與罰將逐漸清晰。
足協領導、校園足球辦公室主任馮劍明得知此事后憤憤地說:“他根本不配當教練。”
但在重慶足球圈人士口中,林林卻是一位有實力、責任心強的好教練。“林林是個很不錯的青少年足球教練,在重慶市有口皆碑。當然我們并不贊成他的簡單粗暴。”一位重慶足球界人士說。
與林林有過數面之交、曾一起踢過球的《體壇周報》記者冉雄飛接受快報記者采訪時回憶說:“林林是那種做事非常認真、非常執著,又非常較真的年輕人。他是專業隊(曾代表重慶市全運隊打比賽)解散后進入教師行業的人,在楊家坪中學謀到了一份差事——學校足球隊的外聘教練。”
冉雄飛在轉型為記者前,也曾從事過與林林相仿的職業。他介紹說,所謂“外聘”,就是教練不需要去給學生上體育課,只需要負責執教學校的足球隊。這在一些非常重視足球隊伍建設的學校比較普遍。由于沒有硬邦邦的大學文憑,又沒有教師編制,所以這類人從一開始就充滿著生活壓力和教學壓力,需要帶出成績來,以保證收入的穩定。
而據重慶業內人士稱,最近幾年,楊家坪中學已成為重慶市青少年男足水平最高的中學。
冉雄飛認為,高溫下,林林脾氣肯定急了點。他這一腳本意只是提醒那個孩子,沒想到釀成大禍。這和他沒有接受過正規大學教育和師容師態培訓有關,也和其專業隊經歷有關。在這個足球環境之下,教練打罵和體罰學生屢見不鮮。
一些重慶足球圈內人士也都承認:“搞青少年足球的教練,有幾個不打隊員的?”
黃健翔在接受快報記者采訪時也認為,林林打人的惡習,跟過去經歷有關。黃健翔借此嘲諷:“我們的隊員經常會出于自幼奠定的扎實的童子功潛能,條件反射般抬腿便踹,踹出了亞洲踹向了世界。都是師傅教得太好了,功夫已經融入了他們的血液。”
炫耀式暴力與潛規則
大連實德球員董方卓曾向《新京報》記者透露:“小時候被教練踹一腳、推一下是正常的事。踹倒在地是經常的事。”
在接受快報記者采訪時,董方卓證實了這一說法,并表示成年隊基本就不會出現打人的情況了。當然,早在2004年1月,19歲的董方卓便遠赴海外深造,未能領教成年隊中“中國功夫”的精髓。
其實在成年隊中,以徐根寶、沈祥福為代表的足壇元老級教練依然把打罵當做執教手段,并且毫不隱瞞打人行為。
在中甲拼殺的東亞隊是老帥徐根寶一手帶大的娃娃兵,平均年齡不到19歲。近日在講述執教心得時,他表示管理隊員手腕不能放松:“別看他們都快20歲了,但還是小孩子。如果小時候不嚴厲管教好,大了不是說不好管,而是管不好了。現在對他們嚴厲一些,踢他們屁股,他們將來就會感激我的。”
而今年4月,廣藥主帥沈祥福在休息室腳踢隊員王小詩后也振振有詞地對媒體表示:“我不是象征性地踢一下他的屁股。我是真的發怒了,也是恨鐵不成鋼啊。我是踢人了,你們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吧!”
黃健翔接受快報記者采訪時對此評價道,某些足球教練員認為,只要出發點是好的,那么基于此的一切過格言行都是正當合適的。
沈祥福打人一事曾一度鬧得沸沸揚揚,最終以王小詩向沈祥福道歉作結。道歉內容為:如果沒有沈指導嚴厲的管教,自己不可能有今天。
“球員只是擔心以后上不了場才表示屈服的,并不表明主帥做得一定正確。”前甲A職業球員、現任山東魯能足校U16(16歲以下)隊主教練的范學偉接受快報記者采訪時說。
在混亂的中國足球教學界,打罵只是浮現出的冰山一角。
足球圈內一個公開的秘密是,某梯隊小球員的年輕母親為了讓兒子繼續留在專業隊踢球,找到了教練。結果教練就向孩子媽媽做了性暗示,后來孩子媽媽被逼得沒辦法就跟這個教練睡了一覺。結果,這個孩子被留了下來,并成為球隊重點培養對象。
“真正有天分的孩子因為非足球的原因沒有機會順利成長,最終受害的是中國足球自身。”黃健翔向記者表達了他對基層足球教育的憂慮。
誰敢送孩子去“屠場”
母詩灝去世兩天后,由體育總局和教育部合作的“校園足球”項目在鹽城啟動——原本,母詩灝也是可以參賽的。舉辦這一活動,官方說法為“旨在加強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活動的組織、管理與宣傳”。但更深刻的背景是,根據中國中學生體育協會足球分會秘書長李連江介紹,如今踢球的中國中學生數量大幅萎縮,僅為三萬人。而8月公布的中國足球國際排名已經下調至108位,和馬拉維、安提瓜和巴布達兩個國家隊并列。球迷戲稱,好歹還在水滸一百單八將里。
由于中國足球名聲“臭大街”,家長都不愿讓孩子從事足球職業運動,導致中國足球后備力量出現斷層。根據足協青少部提供的數字,作為參加2018年世界杯的1992年齡段適齡球員,目前在足協注冊的僅有109人。相比5年前,這一基數足足縮水了90%之多。媒體發問:難道讓109人去沖擊2018世界杯?
足球界基層人士也紛紛表示擔憂:“踢球的孩子越來越少,好苗子越來越難選。沒能在娃娃階段抓好足球培養工作,中國足球永遠也上不去。”基層教練范學偉也深有同感,他的切身感受是山東魯能足校的生源也在萎縮。
如今,母詩灝慘死事件,又使得中國足球育才計劃面臨新的挫折與困頓。心有余悸的家長,還敢將孩子往中國足球屠宰場送嗎?
足協要求教練收手
19日的“校園足球”校長培訓班會議,足協領導對與會的46名中小學校長們進行了反復敲打。校園足球辦公室主任馮劍明語氣沉重地說:“體罰在我國體育界已不是偶然現象,我們這次反復強調就是要從根兒上杜絕。”他還放出狠話,“絕不允許教練體罰孩子,否則取消執教資格。”
校園足球辦公室為防止母詩灝悲劇重演,在本月20日上線的校園足球官網上設立了“監督舉報”欄。記者登錄后發現,網站公布了一個舉報電話和一個電子郵箱。
承認自己打過孩子的大連青少年足球教練何軍心有余悸地說:“出了這事兒以后,我們教練真有點后怕了。我對幾個教練說,以后得換種方式教孩子了,連屁股也別碰了,屁股也是肉啊!”
社會科學院體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金汕接受快報記者采訪時則認為,足協的補救做法雖能起一定作用,但治不了本,“治本的方法應該是把體育的東西全部納入到法制軌道中去,盡快修訂《體育法》。現在體育界的事情太超脫于法制之外了。”
與此同時,母詩灝的身后糾紛也沒完結。盡管校方發表聲明愿意攬責,但母先強對校方律師態度非常不滿:“他們直接冒出一句多少錢,你開個價。我便直接走了。”母先強希望校方拿出誠意。
同一天,黃健翔在博客中倡議,希望22日的中超賽場,特別是重慶主場迎戰天津的比賽,全場球迷和球員賽前可以為母詩灝舉行默哀儀式。
黃健翔對快報記者表示:“這也是國際慣例。如果有球迷不幸意外身亡,所屬聯賽的球員賽前通常都會默哀。就讓中國足球做一次集體的自我救贖和懺悔吧。”
22日,沒有儀式,一切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