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里與我
凱里與我
陸宗成
凱里是州府所在地,我并不熟悉。
我最熟悉的當然是天柱。它既是我的出生地,又是我的求學之地。按照父母的意愿,我按部就班并且中規中矩地在天柱讀完了小學、中學、中師。來不及自由地呼喊一聲“狠狠地扼住命運的咽喉”,我就被命運一腳揣翻在地——分到天柱一所校舍日夜咿呀唱歌的村級小學教書去了。從地理位置來說,我離凱里是越來越遠了。交通不便的年代,凱里無異于一個破敗不堪的夢,不堪卒讀。兩年后,我調到一所鎮級中學,地理位置發生了顯著改變,不過距離并沒有改變,因為村級小學在狹窄的山腳,而鎮級中學不過在高高的山上而已。山高好看云,登高人為峰,可我的夢還是圓不了。凱里依然像康橋的一條水草在水里自由的招搖,可我看不見,也去不了。
4年后,我竟越過凱里到貴陽讀書去了——我考取了省教育學院。
在兩年的時間里,我與貴陽朝夕相處肌膚相親——準確地說我兩年大部分的時光都泡在書店——尤其是西西弗書店里了。我曾在《告別西西弗書店》中說過:因為西西弗書店的存在,我在貴陽找到了家的感覺。貴陽就是我的家,在兩個家之間,凱里成了我幸福和憂傷的驛站。我總是在一個個彌足珍貴的節假日往返于兩個家,帶著滿滿的一背包書或者瓶裝菜(返程時妻子連哄帶騙塞進的)。對于凱里而言,我只是個匆匆的過客,在哐鏜哐鏜的鐵軌聲中,我的心情如蓮花開落。那時沒有高速公路,火車也沒有提速。我清早6點從鎮里坐班車趕到縣城,再從縣城坐班車趕到凱里,再從凱里改乘火車去貴陽,往往是晚上11點——有時甚至是下半夜才能抵達。那時,凱里實在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印象。如果硬要說印象的話,那就是凱里客車站離火車站很遠。說不定我在背包的重負之下還詛咒過這該死的距離。不過,這樣的詛咒沒有絲毫道理,它只是一個手足無措的普通旅人狹隘自私的發泄罷了。
現在想來,這樣的詛咒是應該受到詛咒的,如果詛咒真的意味著真理在握或者正義在胸的話。
省教院進修結束,我進了縣城的一所高中。從此我與凱里建立了一種若即若離或者說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關系。因為從地理位置上說,我離凱里又近了一大步,從工作性質上說,我與凱里接觸的機會又增加了不少。評職稱啦,培訓啦,電腦考試啦,聽講座啦……都需要到凱里去。有一年,我還應“州高考研討會組委會”邀請在凱里一中主講過作文。不過,從心理角度上說,我并沒有因此與凱里建立起信任、親近的關系。不管怎樣,對于凱里而言,我依然是個打馬匆匆而過的旅客,達達的馬蹄聲,依然是個美麗的錯誤。
2005年暑假,我竟瞞著學校,像一個俠客一樣越過凱里,直奔貴陽而去。因為我得到一個可靠消息,貴陽幾所學校正在招兵買馬。當時,貴陽實驗三中擬招5名語文老師,師大附中3名,六中2名,一中1名。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貴陽一中。友人勸我,是不是再斟酌一下,因為一中門檻高,競爭激烈。我說,要考就考最好的,考不上大不了再滾回縣城去重新磨礪。結果世事難料,一語成讖。我真的遭遇了滾蛋的命運。經過幾輪殘酷的角逐,我最終慘遭淘汰。我只能祝福那個從湖北過來的女研究生,她確實比我優秀,因為她總分多我1分。
我雖然心高氣傲自以為是,但尚幸眼睛不瞎且有自省之明。滾到凱里時,我突然發現粗服垢面的凱里竟隱隱有幾分氣度幾分姿色:大街上,車流如龍,其聲喧而不囂;街兩邊,梧桐如列,其態蒼而不老;綠蔭下,行人如織,其步閑而不散……我猛然意識到我犯了一個舍近求遠的錯誤——佛在眼前立,竟向天涯求?
回到學校,我馬上給凱里一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寄了一封信,信上除了委婉流露“欲渡無舟楫,端居恥圣明”的意思外,還直接表達了我對凱里急轉而下的好感:相對于貴陽而言,凱里自有其得天獨厚之處;相對于我而言,凱里更是一處生命重鎮——進可攻,退可守,居可修身養性幡然成佛。長者垂愛于我,多次向領導力薦,但苦于那幾年不能跨地區直調,學校進人都是通過人事局招考,且招考的都是應屆畢業生。我與凱里竟一直無緣相親。當然,在此期間,我曾多次上凱里辦事或訪友,但每次呆的時間都很短暫,而且活動范圍固定,狹小;我雖懷親近之意,但對它還是猶如霧里看花,不甚了解。
凱里,就像我的一位遠方親戚,雖然很親很重要,但其依然面容模糊,特征不明,性格難測。
今年高考,凱里一中重振雄風,再創輝煌,結果山歡水笑,皆大歡喜。我等幾位老師因機緣促就,也得以順利引進。由此,我才真正有時間一窺凱里的尊容;由此,我才真正有機會一探凱里的脈搏。
我的課都在上午。一到下午,我的好友龍傳滔就會開著車帶著我在凱里瞎逛,逛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吃飯。好友有錢且有閑,最難得的是還有文化和情趣。一個星期下來,我不僅目睹了凱里近幾年來令人吃驚的變化,而且還耳聞了有關凱里的許多奇聞逸事。最讓人高興的是,我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秘密:凱里的飲食(或曰美食)雖然十分發達,但其價格居然不貴,至少比天柱便宜多了。在天柱請朋友吃飯,動輒幾百元甚至上千元,但在凱里只需一兩百元就可搞定。凱里,實在適合像我這樣靠一點可憐的硬工資維生的窮人生活。
凱里猶如燈火闌珊處的佳人,在讓我驚喜的同時,還讓我浮想聯翩。哲人告誡女人,留住男人最好的辦法莫過于留住他的胃。聰明美麗的凱里不僅留住了許許多多的精致的男人,而且留住了許許多多漂亮的女人,靠的是什么呢?
凱里“干凈而清爽”,我想這大概是所有“土著”和“游客”的共同感受。這幾年,凱里一躍而成為受人青睞的旅游城市,“干凈而清爽”功不可沒焉。
所謂“干凈”,主要體現在街道上:無論你走到哪條大街,無論你走到哪條小巷,無論你走到哪個鮮為人知的角落,都是干干凈凈的。因為太干凈,所以使得游客不忍心亂扔垃圾。如果你在凱里的街邊看到有人緊攥著拳頭,朝著你匆匆走過來,請千萬別緊張——那不是暴徒,而是游客——他手里攥著的不是武器,而是果皮紙屑——他只是看見了你身后有一個垃圾箱罷了。所謂“清爽”,主要體現在空氣上。凱里因為沒有工廠,再加上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以及大面積的綠化,空氣十分“清爽”。一友人剛從毗鄰的湖南懷化市過來,他對我說:“走在凱里的大街上,猶如身在天堂。”友人當然沒有到過天堂,但他知道“天堂”是一個好詞,我也一樣。我雖愚笨之至,但我還是聽出了他話中流露出的對懷化的失望和對凱里的贊美。
凱里人的“文明”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曾看見過很多城市的斑馬線形同虛設。那些城市的斑馬線,不是交通意義上的一種必須遵守的規則,也不是安全意義上的一種保護標志,而只是一種單一枯燥的色塊裝飾。凱里的斑馬線,是名副其實的斑馬線。在凱里,行人過街都走斑馬線。我到凱里這么久,還從未看見過有人隨意橫穿馬路的。一個流傳甚廣的段子,似乎可為佐證。貴陽一小偷失手后奪路狂奔,狼狽逃命之際竟然還不忘等綠燈,過斑馬線。一警察據此脫口大呼:這小偷一定是凱里的。凱里人聽到這個段子并不生氣,往往只是會心一笑而已,因為段子的意旨在褒而不在貶,手法在詼諧而不在諷刺。
我曾抱著我內弟的小孩從師專宿舍門口到大十字去買東西,在去來的公交車上,都有人給我讓座,其中還有一個是老大娘。這當然不是偶遇,也不是特殊的個例,我寧愿把它看成是“文明”深入人心的具體而微的體現。當然,說到凱里人的文明,還應該提一提他們極高的衛生意識。凱里的“干凈清爽”,與凱里人的這種衛生意識不無關系。如果他們自己都亂扔濫丟的話,游客就會“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其間的道理正如錢鐘書所說:“客人的脾氣都是主人縱容使然。”
還是趕快打住吧,聰明的讀者大概已經看出,在我枯澀的筆端下,已流露出太多的對凱里的好感。其實,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還蝸居在一套租賃的破敗房子里。在蚊子的嗡嗡聲中,我似乎忘卻了一個事實:凱里的房價永遠讓我望而生畏,凱里的高樓大廈永遠與我無緣。不過,在文章的結尾處我還是愿意化用徐志摩的一句詩句以志我心——
在凱里的柔情里,我甘心做一個俘虜!
2010年9月8日于凱里蝸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