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手工藝成為時尚新貴(圖)
[導讀]中國傳統手工藝是否同樣能與起步中的中國時尚比翼雙飛,甚至成為后者強有力的心臟起搏器?

中國傳統手工藝能否成為時尚新貴?
據說Alexander McQueen當年為了尋找一塊合適的繡片,曾眾里尋他千百度才找到合適的繡娘,他為那一方小小繡片支付的價格是1000英鎊:為繡娘的技藝,為手工藝的尊嚴。中國傳統手工藝是否同樣能與起步中的中國時尚比翼雙飛,甚至成為后者強有力的心臟起搏器?
CHANEL去年在上海黃浦江邊上演的“Paris-Shanghai” 高級手工坊系列至今話題未減,Karl Largerfeld對中國元素的理解雖然見仁見智,但CHANEL一如既往對于手工的和傳統工藝的重視總是讓
人肅然起敬:旗下七家法國傳統手工藝作坊(Metiers d'Art)均被奉為珍寶,繡坊的作品一定標明費去幾百個小時的人工,紐扣坊的一粒包扣仿佛都能成為稀世傳奇。Hermès和Louis Vuitton更是從來都強調品牌對傳統手工藝的傳承,能打下如今的天下,一半是因為參透了“珍稀”這兩個字的意義。
可惜的是,中國傳統手工藝似乎永遠面臨的是兩難的境地:傳統技藝的保護,傳統手工藝人的生存。“傳統”兩個字代表的時間和心力,無法用機械化大批量生產創造的精致和獨一無二,但如果沒有等量等質的回報,沒有長遠性、建設性的發展方式,沒有足夠健康、成熟的體系去維護,很容易失去其核心價值。在中國我們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盲目而粗暴地“開發”某一種傳統工藝,得一點傳統的形,卻留不下半點神,最后甚至淪為旅游景點粗制濫造的紀念品,景泰藍便是一例。蘇繡努力維護其傳統價值,又曲高和寡,多半只能做成屏風手絹等觀賞品,時間膠囊般被束之高閣,工匠的社會地位、經濟狀況完全無法與他們的智慧及勞動付出成正比。
要留住傳統的精髓,更要時時創新,傳統手工藝契合上新時代的軌道,才能避免“博物館”式的唯一結局。去年,Lanvin的設計師Alber Elbaz以聯合國官員的會談為靈感,計劃在非洲撒哈拉開展項目,將當地的手工技藝和面料融入品牌的設計中。Diane von Furstenberg今年3月時在紐約舉辦了“世界女性”峰會,與會者包括Hillary Clinton、Meryl Streep以及來自尼日利亞和利比里亞的女性代表,討論傳統手工藝者的保護,也借此為品牌帶來新的靈感。中國傳統手工藝是否同樣能與起步中的中國時尚比翼雙飛,甚至成為后者強有力的心臟起搏器?
這一次,《周末畫報》參與了著名音樂人朱哲琴與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共同發起的“世界看見”項目,親歷中國少數民族文化保護與發展親善活動貴州站,探訪苗族的銀飾、刺繡、蠟染等傳統手工藝。這是一場驚喜的“探寶之旅”: 果不是親身進入這些苗寨,親眼目睹手工藝人的工作過程,我們也許無法想象留存在深山中的傳統手工藝如此精妙絕倫。但我們也看到,國家級、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們往往還在為生活掙扎,即使他們自己努力維護祖先的技藝,也借此過上了小康水準的生活,但仍然鼓勵下一輩“出去闖闖”,而不是繼承祖業。苗族只有語言,沒有文字,他們用刺繡、蠟染、銀飾記錄,一個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就被他們穿戴在身上,代代相傳。時代巨輪滾滾向前,社會的改變翻天覆地,他們堅守的絕技也在尋找新的出路。
“世界看見”項目在媒體之外,也邀請了一些專家、設計師同行。我們抱著同樣的目的:用我們的眼和心去發現、發掘苗族傳統工藝中與現代時尚結合的可能。這次的大片拍攝是一種嘗試,我們在苗寨當地即興邀請人擔刺任我們的模特,事先一切都完全無法預計,可Hermès的襯衫與苗族盛裝在顏色上竟融為一體,傳了祖孫三代的純銀鳳冠方能壓住CHANEL“Paris-Shanghai” 高級手工坊系列的拼接刺繡連衣裙的華麗感。我們忍不住感嘆中與西、新與舊融為一體的驚艷效果,只要是真正的“美”,無論外表或者背景上有何等天差地別的不同,它們必然有能夠互相溝通和契合的靈魂。我們不僅僅希望世界能“看見”苗族傳統手工藝,更希望有人能賦予它們更現代的生命,脫胎換骨,再生天地。

銀匠全靠一雙眼和一雙手來打造美輪美奐的銀器
兩個銀匠的故事
施洞鎮是貴州黔東南地區著名的銀飾產地,我們拜訪的塘龍村六十多戶人家中有四五十家都做銀飾,吳水根是其中最著名的銀匠之一。塘龍村和大多數苗寨一樣,舊木屋里空空蕩蕩,不見年輕人的蹤影—他們都外出打工去了,只留小孩和老人相伴。吳水根家蓋了新磚房,大廳里掛滿了密密麻麻的獎狀和照片,這幾年里他在州里、省里的比賽中得了不少獎項,“多彩貴州”的銀質獎杯也定點由他制作。一年他平均要用掉200多斤的銀子,每天6點起床工作,直到凌晨1點休息,雷打不動。
吳水根的工作室非常簡單,卻堆滿了精細入微的拉絲銀飾半成品。黔東南的苗族沿烏江、清水江等地分布,各個支系的銀飾服飾各有特色,施洞銀飾以“拉絲”聞名。固體的塊狀銀子熔化后倒入鐵皮制的干槽后拉銀絲,然后再捶打、煅燒。“拉絲”是最基本的基本功,卻最是費力費神,傳統做法是將粗拉成條的銀絲前段削細,穿入模具中,用火鉗從另一端拉出,如此反復拉長拉細才能達到需要的規格,近幾年有機器完成這一環節,才快好省起來。
這些都只是準備的部分:拉絲銀器的關鍵在于“編”,銀匠全靠一雙眼和一雙手,用一把小鑷子將銀絲編出各種圖形來,紋路緊密細膩,造型流暢雅致,一只寬度為2厘米的手鐲可由“蝴蝶媽媽”、“吉靈鳥”等圖案連綴而成,仿若鏤空深浮雕。“編”之后的難點在于“焊”,直徑不過1厘米的小蝴蝶有直徑3毫米不到的圓腦袋,上面還要綴上兩粒小銀珠作立體的眼睛,焊粉多一分、少一點都不行。之前焊接完全靠嘴吹竹管,焊完大一些的銀器,第二天早上起來喉嚨都啞了。后來有了腳踩的氣泵,近幾年又多了火槍,才省去不少工夫。吳水根原本一個禮拜只能做1只龍項圈,現在至少可以做6只。
吳水根是吳家第8代做銀飾的,之前工藝傳男不傳女,秘不外傳,他卻開了先河,讓女兒吳春秀成了第9代傳人。他技術好,村子里的人都來請教,他干脆收下七八個徒弟,開枝散葉。兒子吳曉東在黔東南最好的中學念高三,小時候也學過銀匠的手藝活兒,吳水根卻并不建議他繼承祖業,“這里念書的人不多,我希望他走出去闖闖。”
吳春秀(就是我們這次的封面女郎)是鎮上出名的漂亮姑娘,繡花銀飾的手藝都不錯,父親又是一等一的銀匠,“姊妹節”游方時很出風頭。吳春秀的龍項圈是外婆傳給媽媽的,父親又為她重新做了銀帽、添了手鐲和項鏈,手帕上都綴了銀角。她的行頭格外豪華,從上至下價值6萬元有余— 而一般姑娘的行頭平均是2萬元。女婿楊文曾經在凱里市做過餐飲、娛樂等生意,他的漢語比較好,跟著老丈人吳水根學做銀器之外,也兼管經營。家里辟了一間小屋子做柜臺,從手鐲耳環戒指到銀帽吊鎖項圈,一應俱全。每年11月到次年二三月是銀器銷售的高峰期,他們家能有兩三萬元的收入。吳水根去年注冊了公司,名為“貴州臺江吳水根民族銀飾”,但至今沒有設計出LOGO來,只在大件上刻上“吳水根”三個字。
“我們的東西是比別人貴,但別人都認我們的工藝。苗家銀飾基本上是一些固定的圖案,沒有樣板可以參照,就看銀匠怎么設計、怎么畫。我們改良了許多傳統圖案,讓它們看起來更生動、現代一些,往往剛做出來就有人模仿。的確,只有我們想不到的,沒有我們做不到的。”但吳水根還沒有走到更遠的打算。“主要的客人還是當地的苗族人。我們也有北京、上海的客人來定做,但他們往往只買一些吊墜、手鐲之類的小件,苗族全套的銀器才是我們的重點。這樣從早忙到晚,還是供不應求,訂單從來不會斷。”
說完,吳水根又鉆進他的工作室里。他今天的工作剛剛開始。
施洞之外,黔東南最出名的銀器產地當屬雷山。我們去了著名的傳統銀匠村控拜,山那邊不遠處便是麻料村,同樣以銀匠聞名。“但控拜一定是‘祖宗’”,李正文頗為驕傲地說,“這里壟斷了70%的雕刻銀飾,鼓藏節一到,大家都來控拜求銀器 。”
雷山與施洞不同,主攻雕刻銀器。銀塊熔化后倒入模具,初步成型后再細細敲打成型,精工與否,便在乎銀匠的手勢和心思。基本工序分為熔銀、捶打、開片、倒模、壓模、篆刻、編絲、清洗、組合等,最復雜的銀帽要經過120多道工序才成。李正文在女兒12歲的時候就做好了她出嫁用的銀帽:上面綴了60朵立體銀花,又雕滿不同花鳥魚蟲,花了他10多天的工夫—而以他的熟練程度而言,平時一天就能做出一頂銀帽來。
李正文家7代都是銀匠,他高中畢業后才開始學習銀飾工藝,比一般人晚許多,但他27天就出師,幾乎創造了一個紀錄。“我學到的都是最基本的東西,與其說‘學’,不如說‘偷’,偷的是構思和方法。我曾五天五夜不睡覺,把東西熔了再做,做了再熔,直到滿意為止。”李正文如今是雷山最好的銀匠之一,他的新家里陳列了種種獎狀證書,粗粗一掃,便有“控拜銀匠協會副理事長、主席”、“雷山縣首批民族民間銀匠師”、“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苗族銀飾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等等。
雕刻銀器的關鍵在于模具。模具以松香為原料,加入鍋灰、水銀、青石、蜂蜜等材料后熔軟成型,用硬錫倒模后,需要重新制模。模具的圖形樣式有祖傳的,也有銀匠新創造的,李正文攢了一輩子各種模具的造型,他說,所有的圖案都在他自己的心里,“就算有變化也不能離傳統太遠,外面的東西只能吸收進來參考參考,離開了我們苗家的環境,就不成型了”。
最難打的作品之一是牛角。苗族同樣崇拜龍,但龍生牛角,西江苗一帶的女人盛裝時頭上也插銀質雕花牛角。李正文讓在遵義讀大學的二兒子李建松暑假回家學手藝,“但將來是不是繼承家業,以后再說”。李建松的手藝突飛猛進,凱里打了幾十年牛角的師傅來請教李正文,發現還不如初出茅廬的李建松敲得平整。“將來他如果不跟我學,也可以再找別的師傅。線條是不是流暢、創意是不是好,只能靠他自己慢慢磨。”
雷山的縣城上有一條新建起的“銀匠街”,雕花大門還散發著新木的香氣,李正文將來的門店就會在此開張。“大概還需要一兩年左右才會成規模。雷山政府也希望‘銀匠村’能更具聲勢。”李正文空手在木墩上拗起銀條來,“我們都是祖宗傳下來的方法,現在做什么都覺得非常簡單,我們也想再發展其它的產品,但雷山這里的訂單已經供不應求。我們不知道如何可以不一樣、如何做得大些。”

苗族乃至更多中國傳統手工藝人們能否登上世界的時尚舞臺?
苗族手工藝的將來
凱里是黔東南地區最大的城市,苗族、侗族混居,連公共汽車站都造了侗族寶塔的尖頂,特色赫然。凱里最出名的銀店叫“仰阿薩”,取苗族傳統文化中“清水姑娘”之名,另一家叫“苗妹”,兩家都以連鎖店鋪的方式經營,走進去只見一片銀器白花花閃到耀眼,上好的拉絲戒指和手鐲都堆在長方形的塑料盒子里,任顧客挑選。他們也分別在網上開了網店,支持支付寶,只是主頁上的產品介紹并無太多專業性可言,有些照片甚至失焦。
在店里端詳一只售價30元的蝴蝶拉絲戒指時,我不免想,這樣的工藝、這樣的產品若是放在上海、北京的專賣店里,標簽上的數字多一個“0” 實在是不過分的。手工藝人幾乎用上一輩子的心血力氣精雕細磨出的作品,在深山里耀眼奪目,在城市里也一樣能流光溢彩。對苗族人而言,銀器或者刺繡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安然于這種自給自足的方式,但他們也希望用自己的技藝換來更好的生活—有尊嚴、有合理回報的生活,不用為孩子的將來擔憂,不用擔心自己在現代社會無所適從。正如銀匠吳水根與李正文,他們缺乏的并不是顧客,需要的并不是資金的投入,而是一種更為長足發展的方式,一種真正能讓技藝發揚光大的渠道。
我們在以“破線繡”聞名的施秉縣雙井村拍攝時,讓省級傳承人邰老新評價CHANEL的Paris-Shanghai高級手工坊系列,她笑著說,這樣的皮質刺繡并不算真正的精細。她能空手將一根絲線破為14根,刺繡時即興搭配顏色,傳統龍鳳蝴蝶在她的針下呈現出強烈的現代感來。村里有五六個婦女都是刺繡高手,她們和邰老新一樣都是太陽鼓苗侗服飾博物館館長楊建紅公司的職員,平均年收入1萬元,雖然相比當地的平均年收入三四千元高上許多,但相比國外手工藝人的待遇,難免讓人唏噓。
我們也拜訪了劍河縣錫繡省級傳承人龍女三九的家。從織布到上錫,30 X 15厘米的一方盛裝前圍就需要用去一個頂級繡娘3個月的時間,但售價不過400元。無論是代表平安的“架橋花紋”還是代表友誼的“姊妹花紋”,都是抽象式的立體花紋,如果抽出一條來滾上袖邊或者取出一塊釘上手袋,必然就可以是天價的作品。同行的清華美院教授李薇說:“他們的技術如果不僅僅以政府保護的方式傳承下去,而能加入商業品牌的適當運作,乃至大專院校、企業在文化上的支持,會有更強的生命力。苗族服飾、銀飾的花紋可以有更系統的整理,將他們高度濃縮的圖騰簡化成更現代的表達,脫繁就簡,會讓更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接受,也會更豐富我們的時尚理念。”
貴州之行讓我們大開眼界,也讓同行的設計師們有了許多新的想法。香港首飾設計師張力說:“不僅僅是他們的設計和工藝,銀飾制作過程中用到的傳統技術都為我帶來許多新的靈感—這種手工方式有工業化生產下無法想象的妙處。”服裝設計師金.宇則認為,傳統苗族首飾在裝飾之外,有太多服飾乃至室內裝修上可以借鑒的靈感,而這些都可以作為傳統藝人與奢侈品牌合作的切入點。“他們的許多傳統首飾全部用手工做成,十分夸張而且chunky,無一不符合現在的潮流,高超的傳統技藝讓他們站在時尚輪回的原點。”
這不由讓我想起Max & Co.的創意總監Luisa Laudi去年的東非之行。Max & Co.的母公司、意大利Max Mara集團與世界貿易組織合作,保護東非手工藝人的同時邀請他們共同參與到Max & Co. 的首飾系列設計中。與此同時,一些私人性質的珠寶品牌(例如Made,追隨者中包括KateMoss)和高端服飾品牌(如紐約的Suno)都加入了這個活動中,僅僅在一年之后,當地手工藝人的生活和工作狀況就有了極大改善。Luisa說:“東非系列絕不是廉價品。我們不會把大批量銷售的模式用在這個系列上,每一件手工制品的背后都蘊藏著一個故事,這才是真正的新奢華。”
用這樣的話結尾或許有些俗氣,卻是我們誠心的希望:貴州的手工藝探訪之旅只是一個開始,我們的故事會成為一個小小的引介,而苗族乃至更多中國傳統手工藝人們同樣可以登上世界的時尚舞臺,讓世界再次為中國的神奇大吃一驚。
我們更希望,這一天不會太遙遠。





